第1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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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第三个儿子降生以后,取名为牛犊。在二儿子骡驹和三儿子牛犊之间,仙草按照每年一个或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全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鹿三牛圈里的鬼。四个孩子的死亡过程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哭,日夜不断,直到嗓子嘶哑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见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赵氏冷冷地说:“还是一个短命的。”其实在孩子刚刚发生尖锐的啼哭时,她就料就了这种结局。她拿一撮干艾叶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脑门上,用火点燃。那冒着的烟和燃着的火渐渐接近头皮,可以听见脑门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声,烧焦的皮毛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白赵氏不管抽搐扭动的孩子,硬着心肠又把同样的艾叶栽到孩子的两边脸颊上,烧出两块黑斑。这四个孩子都经过艾叶的炙烤,却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话:“注定不是阳世的人。”

白赵氏一生生过的男孩和女孩多数都死于四六风,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那一撮艾叶,大约只有十之一二的侥幸者能靠那一撮艾叶死里逃生,脑门上和嘴角边却留下圆圆的疤痕。白赵氏从炕上抱走已经断气的孩子,交给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里挖一个深坑,把用席子裹缠着的死孩子埋进去。以后挖起牲畜粪时,把那一坨地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将幼嫩的骨肉腐蚀成粪土,然后再挖起出去,晒干捣碎,施到麦地里或棉田里。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

牛犊注定是阳世之物。白赵氏的三柱艾叶挽住了他的小命,脑门和嘴角留下三个圆溜溜的疤痕,笑的时候倒添了一种妩媚。白赵氏据此训斥对艾叶失去信心的仙草说:“你不信!这下你信不信?老辈子人传下的办法能错了?”仙草却不无遗憾:“牛犊要是个女子就合人心上来了。”

白嘉轩有一晚站在炕下对正在给牛犊喂奶的妻子说:“你给白家立功了。白家几辈子都是单崩儿。我有三个娃子了,鹿子霖……俩。那女人这二年再不见生,大概已经腰干[1]了?”

隔了一年多点儿,仙草又坐月子了,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她现在对生孩子坐月子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够准确把握临产的时日。她的冷静和处之泰然的态度实际是出于一种司空见惯,跟拉屎尿尿一样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屎坠尿憋的时候抹下裤子排泄了就毕了,不过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烦一点罢了。她挺着大肚子,照样站在案板前擀面条,坐在木墩上拉风箱,到井台上扯着皮绳扳动辘轳拐把绞水,腆着大肚子纺线织布,把蓝草制成的靛搅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经验,这样干着活儿分娩时倒更利索。

这天她正在木机上织布,腹部猛然一坠,她疼得几乎从织机上跌下来,当眼睛周围的黑雾消散重新复明以后,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有热烘烘的东西在蠕动。她反而更镇静,双手托着裤裆下了织布机,缓缓走过庭院。临进厦屋门时,头顶有一声清脆的鸟叫,她从容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只百灵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树上叫着,尾巴一翘一翘的。跨过厦屋门坎,她就解开裤带坐到地上,一团血肉圪塔正在裤裆里蠕动。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犊串门子去了。剪刀搁在织布机上。她低下头噙住血腥的脐带狠劲咬了几下,断了。她掏了掏孩子口里的粘液,孩子随之发出“哇”地一声哭叫。刚才咬断脐带时,她已经发现是个女子。她把女儿身上的血污用裤子擦拭干净,裹进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备置停当的小布单把孩子包裹起来,用布条捆了三匝,塞进被窝。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从容地溜进被窝,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

白嘉轩回家来取什么工具,看见厦屋脚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气,大吃一惊。他摇醒她问怎么回事,她眼也不睁手也不抬只是说:“快烧炕。”他扯来麦秸塞进炕洞点着火就烧起来。青烟弥漫,仙草呛得咳嗽起来。他问她:“人好着哩?”她说:“渴。”他又钻到厨房烧了一碗开水给她端来。她嘴唇不离碗沿一气饮尽,感动得流下眼泪,这是她进这个门楼以后男人第一次为她烧水端水。她缓过一口气来,就忍不住告诉他:“是个女子!”嘉轩说:“这回合你心上来了,也合我心上来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说了孩子落草时有百灵子叫的事,嘉轩背抄着手在脚地上踱步,沉吟着:“百灵……百灵……白灵……白灵……就是灵灵儿娃嘛!”

白灵顺顺当当度过了四六大关,顺顺当当出了月子,仙草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如此顺当地躲过四六灾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实。这天晚上,她将一月来反覆琢磨着的一件心事提出来:“给灵灵认个干大。”嘉轩听了,“嗯”了一声,随即附和,表示赞同。他现在偏爱这个女儿的心情其实不亚于仙草,单怕灵灵有个病病灾灾三长两短,认个干大就有护荫了。他说:“认谁呢?”仙草说:“这由你看着办。”嘉轩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说:“你去问问咱妈,咱妈说认谁就认谁。”

吃罢晚饭,白嘉轩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师椅上,把绵软的黄色火纸搓成纸捻儿,打着火镰,点燃纸捻儿,端起白铜水烟壶,捏一撮黄亮黄亮的兰州烟丝装进烟筒,“噗”地一声吹着火纸,一口气吸进去,水烟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起来,又徐徐喷出蓝色的烟雾。他拔下烟筒,“哧”地一声吹进气去,燃过的烟灰就弹到地上粉碎了。

白赵氏已经脱了裤子,用被子偎着下半身,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依偎在怀里的小孙子牛犊,嘴里哼着猫儿狗儿的催眠曲儿,轻轻摇着身子,看着儿子嘉轩临睡前过着烟瘾。她时不时地把儿子就当成已经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着烟壶右手指头夹着火纸捻儿的姿势,那吸烟以及吹掉烟灰的动作和声音,鼻腔里习惯性地喷出吭吭吭的响声,简直跟他老子的声容神态一模一样。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烟具吸烟,完全是为了尽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马不停蹄,只有在临睡前就着油灯陪她坐一阵儿,解除她一个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进屋来先问安,然后就坐下吸水烟,说一些家事。她相信儿子在族里和在家里的许多方面都超过了父亲;她恪守幼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老来从儿子的古训,十分明智地由儿子处理家务和族里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轩过足了烟瘾,就说起了给女儿认干大的事。白赵氏没有确认两代交好的冷先生,说:“就认鹿三好!”

嘉轩收拾了烟壶,捏灭了火纸到马号去了。鹿三正在马号里给牲畜喂食夜草。马号宽敞而又清整,槽分为两段,一边拴着红马和红马生下的青骡,一边拴着黄牛和黄牛生下的紫红色犍牛。槽头下用方砖箍成一个搅拌草料的小窖,鹿三往草窖里倒进铡碎的谷草和青草,撒下碾磨成细糁子的豌豆面儿,泼上井水,用一只木锨翻捣搅拌均匀,把粘着豌豆糁子的湿漉漉的草料添到槽里去。黄牛和犍牛舔食草料时,挂在脖子上的铜铃丁当当响着。鹿三背对门口做着这一切,放下木锨,回过头来,看见嘉轩站在身后注视着他的劳作。他没有说话,更不用惊慌,仍然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头忙着。白嘉轩也站在槽头前,背抄着双手看骡马用弹动的长唇吞进草料,牙齿嚼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他又挪步到牛槽边站住,看着黄牛和犍牛犊用长长的舌头卷裹草料。鹿三转身走到炕沿边坐下来,抽着旱烟,主人不说话,他也不主动说什么。嘉轩几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过之后都要到马号来,来了就那么背抄着手站着看牛马吃草嚼料,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看着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觉。白嘉轩从槽边转过身走到鹿三当面:“三哥,你看我那个小女儿灵灵心疼不心疼?”鹿三说:“心疼。”白嘉轩说:“给你认个干女儿你收不收?”鹿三惊奇地睁大了不大灵活的黑眼睛,随之微低了头,捏弄着烟锅,脑子里顿时紧张地转动起来,综合,对比,肯定,否定,一时拿不定主意。白嘉轩诚恳地说:“我们三人商量过了,想跟你结这门干亲。当然……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你悦意了顶好;不悦意也没啥,咱们过去怎样,日后还是怎样。你今黑间思谋思谋,明儿个给我见个回话。”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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