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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餐厅,沈劲便又顺手抽出了折扇,一边走着一边顺手舞出几个扇花。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不免会心一笑。
沈劲也很快便察觉到阿兄打量的视线,颇有尴尬道:“指掌纳乾坤,方寸自天地。”
沈劲这两句话,可以说是折扇的推广语。这件器物早前在江东时也算是风靡日久,但是来到河洛后却反响平平。
中原人那种自视高人一等,尤其高于南人,哪怕并不刻意流露,寻常细微小节中也都多有体现,像是饮茶又或折扇这种南人生活、文化中的新元素,他们都不算是太感冒。
这种优越感还不同于那种态度鲜明的地域歧视,他们往往自身也都明白现实如何,并且行为上也都向现实低头,愿意服从行台政令管制,但骨子里仍存一种不忿,或者言之矫情。简而言之,他们对来自江东的行台仍然乏甚观念上的认同,即便顺服也仅仅只是一种权宜忍让。
这种普世的心态上的疏远,很不利于建立长治久安的统治秩序,这就近似一种低等文明统治高等文明的负重难当或是用力过猛。
执掌行台以来,沈哲子反而渐渐理解了一些胡权暴政看似不合理的表现。
比如后赵石虎的嗜杀,那种将晋人人命视作草芥、丝毫不忌惮嗜杀太多会动摇统治基础的穷凶极恶,剥开表面那层凶恶,底子里真是一种浓烈的自卑与色厉内荏,以及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相对于已经发展成熟的诸夏文明形态,他们这些胡虏真是唯有蛮横的大张声势,才能获得一点存在感与自我安慰。及至后世,尤其是满清的统治,更是在杀戮之外佐以最深的于文化上的禁锢,以残害文化主体的形式来维系其降纬统治。
沈哲子这个南人,从出身上而言,对中原人来说真的未必就比那些胡众高贵多少,大概都可归为一种边蛮入踏中国的现象。尽管他身上还有一层晋祚王命的加持,但老实说这所谓王命其实也并不具备坚实的无可争议的正当性。
中原人这种文化上的自尊,虽然让沈哲子也颇感头疼,但更多还是一份自豪。这是一种群体性的自我保护与优越感,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心态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诸夏的文明纵有沉沦,但仍然能够频频再以主流姿态强势崛起。
这是其他任何一种民族文化,都没有或者做不到的事迹。如果文化也具有生命,无疑这个民族的文化是最强大的一个生命体,其强大并不体现在永不失败,而是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韧性,以及坚信我终究再次崛起的自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来人,他本就具有与一个文明体系对话的更多方式手段,或者说他清楚知道这个文明形态下一步的演变会是怎样一种面貌,所以他才尝试以一种并不以自残为主的方式,试图加快这个文明迷茫与试错的演变过程,更快向下一个形态过渡。
一个人无论是知识体量还是思维方式,都很难达到与整个文明形态相对话的高深层次,但他可以以点带面,将一些将出未出的文明元素催生出来,去扮演一个引领者的形象。
折扇这种日常小物,谈不上是一个文明的核心元素,仅仅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外露。但就连这种外露一点小小特质都为中原人所抵触,背后便折射出来他们对于江表文化的态度。
指掌纳乾坤,方寸自天地,这话像极了沈哲子于后世所知那一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都是一种寄托于虚无的价值标定与愿念期许。
顺势而作导用,给折扇这种文化商品附加以更多的文化内涵与气质。于是很快的,折扇这一物用便不再是一个随身配用的物件,而是一种自身文化素养的外在表达形式,很快便在河洛地区风靡起来,并向周边关中并黄河以北扩散。
表达欲大概可以归作人的本能之一,折扇的出现用更浅显的意思表达,则不啻于在原本的冠带环珮之外,又给人增加了一个新的签名档。因是得以风靡,声势较之在原本的江表还要大得多。
而这一文化元素的风行,江表作为发源地便站在了潮头,无论是制扇的技艺还是对扇文化的开发都走在了前面。中原人在新的话语场地自然不甘落后,单就沈哲子所知,馨士馆便不乏后入学士制扇成瘾,甚至于因此荒废了讲学。
沈哲子探手拿过沈劲手中那折扇,只见扇骨乃是精铁,而扇面两边分别写着“铁骨引清风”“誓以灭胡潮”。
看到扇面上文字,沈哲子嘴角便抖了抖,心道果然任何流行的元素,都要借以一种类似中二的表达方式,才能得以传播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