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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鸿见杨顺拼命求饶,却无表情,只沉默片刻,伸手虚扶道:“杨叔父,您起来吧。 咱们怎么说也是叔侄之亲。您就是犯下天大的罪过,只要不是造反篡逆,犯天家的大忌讳,那小侄我自然不能看着您人头落地。便是教您削职为民,其实也是不妥的。您好歹是我严门的一员大将,要是随随便便让您倒霉,我爷爷的面子往哪里搁?”
杨顺听此言,要紧道:“是是,钦差宽宏大量,下官感激不尽。下官胡作非为,带累严阁老的清名,惭愧至死。下官一切全听钦差的安排,您说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严鸿道:“好吧,杨叔父,我没别的要求,只要您对我说实话,大家别再打哑谜。您就说,这次拖延进兵,到底是您自己的主意,还是谁给您出的主意?”因为严鸿心知,杨顺迟迟不肯发救兵,固然有他自己本身的算盘在里面,但蒙古人方面也能得到这个消息,那就说明此事的策划者多半是杨顺身边的白莲教徒。
杨顺忙道:“是我师爷阎儒给出的主意。若不是他花言巧语,下官天大胆子也不敢贻误军机。”笑话,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是背黑锅你来,送死你也去了,难不成杨军门还要为你一个幕僚开脱,把罪过揽自己头上?
严鸿点头道:“这就对了。实不相瞒,杨叔父,小侄这次偷袭鞑子军营,擒获了两名白莲教匪,他们的口供说,在宣大衙门里却有暗线,您看这口供。”说罢,将审问白莲教副香主贺小辉的口供从抽屉里摸出来,递给杨顺看。
杨顺不敢起身。跪在地上低头看,细看之下,额上汗珠儿涔涔冒出,双腿不断打闪。看完后。抬头哀求道:“严钦差。都是我糊涂,那阎儒多半就是白莲教匪党。我回头就把他千刀万剐。还请严钦差饶我一命。”这勾结白莲教,素来是官家大患,如今他自己的心腹师爷竟然是白莲教徒,而且在此人的操控下。自己干了很多勾当,都是拿不出来的。这一番,真真叫杨大军门魂飞魄散,有大祸临头之感。
严鸿道:“叔父,您请起,请起。我说了,只要您肯对我说实话。咱们万事好商量。这白莲教匪阎儒着实可恶,好在他诸般阴谋,现在还没有得逞。您再说说,这次进兵过来。他还让您做什么?”
杨顺此时哪里还敢隐瞒,又把阎儒叫他前来,如何借着总督的名头拿到机密文件,如何捕杀马芳、麻禄,然后把钦差战死的责任推到这二人头上,还诬赖他们沟通白莲教匪等事,都一一说了。严鸿听得也是又惊又怒,想不到这白莲教的计策如此歹毒,竟要一举把边庭的栋梁也给摧折了。真要按这厮的计策行事,那整个宣大重地,几乎就要变成竹篱笆,任凭蒙古人蹂躏了。但他依然不动声色,等杨顺说完,叹道:“叔父您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要真敢杀了马芳,麻禄,连小侄在内,这一下子死去一个钦差两个副总兵,如此大事,莫非朝廷就不闻不问?少不得还要派要员来查询此事。而我爷爷严阁老,我岳丈陆大都督,又岂能对此善罢甘休?到时候您这宣大总督的位置,那是肯定坐不稳的。一旦换了人,您还能在宣大一手遮天,掩人耳目?您扪心自问,这宣大的地方官员,各路将帅,对您老除了敬畏之外,可有几个愿意和您同生共死,为您隐瞒真相的?到时候,您做下的这些事情全给查出来,可比贪污些军饷军粮,或者杀个把沈炼的罪孽重多了,只怕您要满门抄斩哩。”
杨顺也恍然大悟,连声痛骂阎儒卑鄙,又骂自己猪油迷糊心窍,不是个东西,再向严鸿求饶。严鸿道:“幸好小侄这次命大,虽然遇刺,不曾身死。那白莲教匪阎儒,自然饶不得他。只是此人身为叔父您的幕僚,若是被我钦差查出来,朝廷那边一说,怕于叔父您不大方便。这样吧,您就在我这儿写个文书给小侄我,就说已经查出此人是白莲教匪,但恐后面还有什么后台,呈报钦差深究。如此一来,这识破白莲教阴谋的功劳,也就有了您一份,洗掉了前者用人不明的污点,天家面前,也好交代。”
杨顺见严鸿肯拉自己一把,喜得涕泪横流,赶紧坐起来,接过张青砚给的纸币。他本是国朝进士,笔头子功夫自然不差,不多时,写就了一封文书,讲明阎儒如何混入自己幕下,又出了哪些诡计,自己如何发现其蛛丝马迹,最后痛陈自己用人不明,已经将此白莲教匪逮捕归案,请钦差处置。此外还在严鸿的提示下,叙说此白莲教匪勾结标营中部分不法之徒,凌虐军民,更与杀害沈炼、谋刺钦差严鸿的案子均有干系云云。这么着把自己干下的坏事一股脑推到白莲教头上,就差恨不得写自己贪污的军饷,置办的产业也是白莲教的教产了。写完之后,杨顺签下自己的名字,又从怀中取出总督印章,端端盖上。
严鸿满意地点点头,将那文书交给张青砚收好,又对杨顺道:“叔父,白莲教匪阎儒的案子,咱这次就算揭过了。还有一桩,这次马莲堡之战,您进兵缓慢之事,如何交代?就算推给阎儒出诡计挑拨,您自己毕竟是中了诡计。这大敌当前,贻误军机之罪,在国朝如何处置,您比小侄我更明白吧?”
杨顺见严鸿又追着这事儿,吓得普通一声,二度跪下:“钦差大老爷,此事我千错万错,还请钦差扶持。这个这个,咱们边庭上对朝廷的战报,素来是做一套,说一套的。打了败仗可以说成胜仗,死伤几千可以说成几百。横竖这马莲堡之战,咱也没吃亏,钦差您万金之躯也没事,还烧了鞑虏的草料。求钦差开恩,笔下留情,您只说我督率诸军奋力杀敌解围,含糊过去便也是了。下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还望钦差成全啊。”
严鸿道:“叔父,不妥啊。您这实际上一仗未打,端端全军在黄狼坡休息了几天,我的奏报上要是杜撰您奋勇杀敌的话,那不是欺君之罪么?这万万不可。再说了,马莲堡血战数日,麻禄、马芳两部伤亡各以千记,便是我的钦差卫队,闽兵伤亡数百,锦衣卫也损失了百余人。这般惨烈血战,而叔父您的总督标营,敢问又伤亡了多少?这在兵部那里,如何隐瞒得过?”
杨顺道:“那还请钦差指点一条明路。”
严鸿道:“这样吧,既然叔父您的人马没有打仗,趁着现在鞑子兵还没退远,咱补打一仗不就行了么?回头啊,小侄我与叔父一同升帐发令,就势指挥马莲堡诸军,一起北进,追击鞑子。鞑子在马莲堡血战数日,也死伤了几千人马,加上草料被烧,现在早已没有战意,多半一打就跑。叔父的标营请打头阵,若是能砍下百十颗人头固然好,就算打不了胜仗,多伤亡些士卒,哪怕累死几百匹军马,捡到些鞑虏的破鞍子秃羽箭,也好显得叔父您尽忠王事,奋力杀敌啊。这么一来,有这一仗的事实摆在这里,我的奏章上自然也好写,无非把时间含糊几笔,没有大碍的。当然,叔父您要是心疼标营,不忍死伤,那全当小侄我没说。”
杨顺见严鸿这般抬举,赶紧又磕了几个头:“谢钦差指路,一切全凭钦差吩咐。”
严鸿又道:“如此甚好,叔父您有了出路,我心中也放松了。这样吧,待会儿咱俩一起出去,先叫您的标营自回营寨。叔父您就请住在小侄的隔壁,咱们爷俩好好叙叙,回头巡阅诸军,黄昏进兵,扫荡鞑子。”
杨顺知严鸿这是不放心他,事已至此,如何还敢倔强,忙不迭点头同意。不多时,严鸿与杨顺携手出去,登上马莲堡中的望台。杨顺当面对标营参将下令,叫其在城南扎营,听候吩咐。又叫人去把阎儒的几个同乡党羽,都抓了来交给锦衣卫。严鸿吩咐锦衣卫严加拷问,能逼问出同党、口供固然好,就算逼问不出,把这些反国叛家的贼子虐待一番,出一口多日来马莲堡血战无缘的鸟气,也是好的。
严鸿又在锦衣卫护卫下,与杨顺并肩出了马莲堡,走访来援的其他兵马的营盘。严大钦差目前还处在装病状态,虽然一路上走得步履蹒跚,但还是强打精神,所到之处,亲切慰问各营将兵,拍拍这个肩膀,拉拉那个手,问是哪里人,当了几年兵,会什么武艺,伙食能吃饱么……这会儿各路援军,都在埋锅造饭。严鸿又拨出一万两银子来,按人头级别分派,发了些犒赏,尤其当长官的和当小兵的相差不多。须知那时候,卫所兵普通步兵一月军饷不过两把银子,这一万两银子发到几万士兵手里,每个大头兵拿到二钱左右,也算是挺实在的收入了。因此钦差所到之处,各营士卒纷纷欢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