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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审问了阿殷和常荀捉来的巡防兵后,次日清晨整装起行,定王率领的五千精锐在檀城东四十里外的蓬岭安营扎寨,另持兵符调了近处两府的三千军士——
北边战事吃紧,陈博弃城而逃后,泰州兵力损伤极重,徐煜乘胜追击,更是斩杀了不少军士。泰州境内十余处折冲府,如今能有战力的已不足四五处,其中大半又被调往赵奇和高元骁处阻拦徐煜,剩下的兵马还需戒备南线城池,能分出这三千来,已属不易。
阿殷从前只见在巩昌见过都护府的军士操练,却未见过真正的沙场。
如今瞧着北地寒风中萧条破败的城郭,百姓或是举家逃难,或是被征调为临时军队抗敌迎战,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残——若哪日徐耿派兵出城搜刮,怕只能任其掳掠,毫无反抗之力。曾经繁华昌盛的泰州首府,此时也不知是何情形?陈博弃城,父亲究竟会在何处?
恐怕只有夺回檀城,才能寻到答案。
五千精锐千里跋涉而来,正是疲惫,檀城内徐耿得报,当晚便派小股人马前来偷袭试探。
次日休整完毕,由西侧城门攻城。檀城的城墙高而厚,因是边防重地,防守格外严密。先前徐煜兄弟南下,在此僵持十数日,大小战了十来回,仗着兵马多,将檀城围得水泄不通,才令陈博弃城。而今定王要夺回来,自非易事,从巳时打到午后,军士几乎攻上城墙,却被从东侧赶来的东襄援军打断,只好鸣金撤退。
回到营地才歇下,忽听外头来报,说有个身负重伤,自称叫谷梁的人求见。
这名字颇为陌生,定王一时想不起来,叫人带到跟前,却是个中年汉子。他身上穿寻常布衣,却多有破损之处,深深浅浅的沾满血迹。右臂似乎负了重伤,耷拉垂落在身侧,就连腿脚都似不便,走路甚为艰难。最可怖的是他的脖颈,自右侧耳根至中间锁骨,有道长长的疤痕,结着血痂,仿佛新受伤不久。
来到定王跟前,他仿佛站都无法站稳,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行礼道:“末将谷梁,叩见定王殿下。”
末将?
定王目光一紧,示意两旁侍卫将他扶起,“你是何人?”
“末将是寒川折冲府果毅都尉,谷梁。”
“寒川果毅都尉?”常荀与定王对视一眼,“寒川离檀城极近,战报上说,檀城失守之前,你曾调入其中守城?具体战况如何,且详细说来!”
先前送来的战报毕竟简短,捉的那几个东襄巡防兵也吐不出什么东西,这谷梁既然是檀城守城之人,所知道的,必然要详细许多。于战况经过的描述,也更加可信。
常荀大为高兴,当即叫人给他备水,召来军医待命。
谷梁眸色转沉,重伤下的双臂勉强朝定王抱拳施礼,继而道:“泰州战事一起,末将便奉命襄助守城。原先的泰州秦守将战死后,朝廷派了陈……”他声音中陡然带了愤怒,不愿意再称呼陈博为将军,只含糊带了过去,“之后那徐煜调了数万大军围城,将四周援军挡在外面,檀城没了援兵,就只能苦守。陈博他受东襄人蛊惑,在徐煜趁夜攻打的时候,诈败逃走,末将等死守城池,虽拼尽全力,却也没能……守住。”
“城中众人,都战死了?”定王眸色暗沉。
谷梁缓缓点头,“东襄人数次攻打,城中本就空虚。除了遂陈博逃走的几个人,余下的兄弟们都战死了。末将落入东襄人手中,苦熬数日,终于听得战鼓,便拼死逃出看守,假扮成东襄士兵跳下城墙,才算逃了出来。”
他的语气沉重,加上那满身伤痕,令坐在旁边的阿殷心惊肉跳,指尖都颤抖起来——
“你是说,城里所有人都战死了?”
“军士们几乎都战死,剩下的被东襄人俘获后不肯投降,也都先后被杀。孟监军如今还在东襄人手里,末将侥幸逃脱,一起守城的谢都尉也被他们看守,快不成了。”
阿殷腾的站起来,声音都变了,“那陈博的副将陶将军呢!他也战死了?”
“陶将军?”谷梁当然知道陶靖,道:“陶将军数次率兵突围受了重伤,东襄人攻城的那晚,并没出现。陶将军性情刚硬,东襄人攻入城中的时候必定会抵抗,恐怕……”
“不可能!”未待谷梁说完,定王便断然打断了他。
阿殷面色已是惨白,颤抖的双手紧紧揪住衣襟,立时转头看向定王。
今日她是以右典军的身份穿了细甲,定王如今既是行军都督,大战在即,哪能露出儿女情长之态。不好当着众将士的面抱她安慰,便只肃容看着阿殷,笃定道:“陶将军在朝中位居三品,在檀城也是副将,与原本的泰州守将之衔相近。他数次突围,东襄人不可能不认得他,若当真战死在城中,东襄人怎么可能不张扬,动我军心?”
要知道当日泰州守将战死后,东襄人可是大肆宣扬,让这边将士恐慌迭起的。
既然这次东襄那边没有消息,那就表示,陶靖并未死在城里,也未落入敌方手中。
这听起来似乎挺合理,阿殷口中干燥稍减,指尖还是忍不住颤抖。
“可是……”
“战报上说陶将军下落不明,至今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便应该还活着。”常荀亦起身安慰,继而看向谷梁,“你在檀城中,可听到过关于陶将军的消息?”
谷梁一愣,答道:“没有听到。”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常荀接到定王眼神暗示,便带着阿殷暂时出了议事的营帐,送她到住处歇下。行军仓促,帐中自然颇简陋,阿殷就着桌上的木杯喝了些温水,才渐渐镇定下来。
方才的惊慌虽然还在,理智却终究占了上风。
“我相信殿下的判断。”阿殷低声,仿佛劝说自己。
她毕竟初经战事,白日里看过城墙厮杀的惨烈,方才又被谷梁的消息吓着,双腿略发软,忙坐在案前。
常荀亦道:“陶将军勇武过人,既然是重伤在身,想必此时还在隐蔽处养伤,所以各处都没有消息。”
阿殷缓缓点头,努力令自己镇定,才抬头道:“我这边已无事。谷梁对檀城内的事知道得清楚,常司马快回去议事吧。”
常荀闻言,便即辞出。
*
是夜,定王一时完毕,去阿殷营帐探望时,她已沉沉入睡。
定王治军向来严明,不许人私带女眷,如今身负主帅之责,更需以身作则。这几晚扎营帐,阿殷都是以司马的身份独自占一处,并未与他同宿。不过两人的营帐相距甚近,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
此时月已中天,四下静谧。
守帐的侍卫在看到定王后,自发退到十几步之外,帐中只有两人相对。
夜间的郊野格外清冷,即使账内有火盆,依旧清寒。因怕敌军趁夜偷袭,阿殷夜间睡觉时连衣裳都没敢脱,将一条被子紧紧裹在身上,眉头微皱。她的呼吸不似平常舒缓,眉心微微颤动,似是在梦里挣扎。
这是魇着了?
定王扶着她的肩膀,躬身凑过去,“阿殷?”
阿殷眉间周得更紧,呼吸也愈发急促。
定王再不犹疑,将她拍醒,一句“魇着了”还没出口,蓦然睁眼的阿殷腾地坐起身,朦胧的眼睛依稀看清是他,立时重重抱住。她的背上冷汗涔涔,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就连声音都满含惊恐,“我梦见了父亲……”她紧紧攀在定王肩头,眼泪唰的便流了出来,“我梦见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