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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更鼓连敲两声,随着吉时地步步逼近,端坐后堂的顾朝珉越发不安。他抬头低声催促,贴身的侍卫已是第三次回道:“接应的人已经出发,公子放心。”
但他总是心生不宁,左眼乱跳。窗外的风刮地更紧了些,窗下凋落地仅剩花枝的月季一下下拍打着窗棂,像漆黑的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秋风呜呜,仿佛婴儿的嘤嘤哭泣,都听得人汗毛直立。
也许是心里作用,前厅欢闹的客人却觉得这强劲的秋风更添婚宴的热烈。
顾辰的大公子纳妾,已成为今日最热闹的喜事。顾朝珉自幼喜欢打熬筋骨,不喜女色,不解风情的冷淡名声早已街知巷闻,故其年逾二十还未娶亲众人并不感讶异,而其亲母早逝且为妾位,其父又长居洛阳。他脾气强硬冷直又不讨嫡母喜爱,家中众人一向对其不闻不问。若非其十八岁那年武闱高中被太子留在身边,供职东宫,其日后也不免沦为顾氏家族中一碌碌无为之辈而已。
贵妃和太子的赐席给足了顾朝珉面子,顾府纳妾的场面竟比一些人娶正妻还要隆重。朝廷里排的上号的官员几乎全都到了,毕竟谁也不愿与储君的亲戚与红人相抵触。这当中有真心前来祝贺的,也有借机谄媚的,当然也有不少心中不忿的。而心有怨气的那些人则最早表现出了不耐和厌烦。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仍旧没有喜炮声响起,等的饥肠辘辘的客人开始小声嘀咕和低声抱怨,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管家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鞠躬赔笑,侍女只能以碟又一碟地送上时果腌腊,鲜炸熟肴。
几位上了年纪的高级官员更是不快,捏着胡子频频哼哼,他们早就对这位冷傲执拗的后生心生不满,这等场合之下也不早早出来见礼,反而堂而皇之地躲在后堂,把一干道喜的朝廷中人晾在前厅,仅让一位低三下四的管家前来招待敷衍,如此目中无人,不懂人情世故的作风让这些顾忌这贵妃和太子脸面的前辈敢怒不敢言。
好事的沈隽逗笑了一位古板的官员之后,悄悄的溜到后堂,正好撞见换了一身红衣外罩甲胄,腰佩长刀,面色冷肃的顾朝珉从里面走出。他一见这情景便知其中有变,知情识趣地也不多问,狡笑着跟着他来到前厅。
一直曾露面的顾朝珉穿着戎装出现在前厅喜宴上,令众人颇为震惊,再瞧其肃杀的面容,完全没有新郎喜庆的神色,反倒一身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大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他正示意门口小厮打开前厅大门,门外乍然响起一声高喝:“新娘已到,新郎还不快快出门迎接!”
全场大惊,瞪视大门,雅雀无声。
大门打开,一股冷风灌入厅内,激地人直达哆嗦。只见一白衣散发女子横抱着一个穿着新娘礼服的女子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走了进来。
吃惊片刻,众人定睛一看,那女子披头散发,脚步如鬼魅般轻飘。乱发遮住了面容,白色衣裙上大片血迹惊心动魄,再一看她怀中女子双目紧闭,脸上唇上血色褪尽,白如冰雪,右手垂在外侧,胸前也未见呼吸起伏,显然已死去多时了。
前厅右侧帘幕之后的不少女客已被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那女子不理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朝珉,径直对他走来。
顾朝珉的眼睛却没有给她任何一点回应,死死地盯着她怀里的已经死去女子。他身旁的侍卫率先反应过来,抽出尖刀一指,喝道:“站住,你是人是鬼?!”
她也不瞧他,只朝他身后的顾朝珉道:“新郎,我把新娘给你送来了,你为什么不过来接她!”
顾朝珉脸色也白的如同死人一般,他向后退了两步,倒在了一张椅子上,一手颤抖地捂着胸口,一手扶着额头,遮住了他脸上痛苦的神情。
她见他倒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便向旁边一转,边上的一桌人立刻像见到鬼一般惊吓着散开。她从怀中女子身下伸出一只手来,拽住桌布一角使劲一掀,杯盘茶酒碎了一地,桌子便空了出来。她将女子抱到桌子上,又将她僵硬的四肢收拢齐整,随后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爱惜地拢了拢她额前乱发。见她惨白的脸色,她不满意地摇摇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涂在她的嘴唇和脸颊上,方才满意道:“这才像新娘子的样子。”
目睹诡异场景的众人无不吓得骇然失语,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悄悄向门口挪去。
她直起身来,朝着顾朝珉的方向,冷冷撇去一眼道:“新娘已至,莫要误了吉时,新郎快来行礼吧!”
那厢顾朝珉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整张脸都陷在手臂的阴影里。
旁边被甩飞的杯子砸到脚的尚书左仆射阮自成,一向笃信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这装神弄鬼的女子嗤之以鼻,厉声道:“你这疯妇自何处而来,大闹喜堂,着实无礼。顾将军该将其拿下,审问才是。这姑娘是否真是新娘,顾将军可否上前辨认,查明死因回报圣上与娘娘。这圣上赐喜,却无端出了人命,侮辱圣恩,凶手应当刮刑凌迟!”
那女子斜眼仅用眼角狠厉地扫了一眼,那自以为正气凌然不惧鬼神的说话者被她蔑视地侧视之时,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猛然转向顾朝珉,仿佛他是一个靶心,而她双目中恨意似一把把利箭,倏尔向后一退,爆跳而起,双脚好似剪刀夹住了他身前的拿剑侍卫,将其扳倒在地,一招旋风腿连连踢到了上来支援的五六个侍卫。
她伸直双臂,像一只展翅的白鹤,略过前方的障碍,右手横切,清脆一声响,打开他的手臂,左手一伸,拽住他的前襟,单臂发力竟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被悲痛扰乱心智的顾朝珉根本无法发力,只能任由她撕扯自己的衣襟向四面被惊散的人群大声吼道:“不用查啦,让我告诉你们!他便是凶手,你们只需将其乱刀砍死,便可令圣上心安!”
顾朝珉下意识地偏头躲避着她涩哑变调的嘶吼,那一偏头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即便那眼波变得悔恨交加,波涛汹涌,但他依然从它外表的凶悍看到了它原本宁静从容波澜不惊的样子。他遭受重创似得推开她,嘴中混乱地叫着:“你是,你是……”他像见鬼似得向后退去,前后脚步一乱便跌坐在了地上。
众人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本应发笑,可他脸上痛彻心扉和爱恨交加的惶惑神情却令人觉得可怜。
那女子是在场众人之中唯一个发出了讥讽、懊悔、怨恨笑声的人。可她笑着笑着眼中却落下泪来。
她走到顾朝珉身边蹲下,撩开挡在自己双颊上的头发,满面泪痕地注视着他,凄厉而残忍地说道:“我是楚长庚,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个女的!”
是的,那个一直令你妒火中烧,恨之入骨的情敌,其实一直是个女的。因为你的愚蠢、自私、狭隘和嫉妒,那朵一直顽强地开在淤泥里娇俏的白莲也终为你的爱所腐蚀,枯萎地只剩下了一具残破的躯壳。一段没有自由、包容和信任的情爱是一挤毒药,在你亲手喂对方喝下的同时也毒死了你自己。毁灭与死亡便成了唯一的解脱。
顾朝珉张大嘴巴,像是一条快要窒息的鱼。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夸张地像要爆裂开来,泪水伴着一声来自心底绝望地呼喊倾盆而下。而那只插在青莼后发髻上的血沁红莲,经过了巨变颠簸,早已摇摇欲坠,在他悲恸的吼声中好像两人最终的感情归宿,跌碎于地,爱断情绝!
这是他这一生失去的第一个重要的女人。
沈隽听到楚云汐报出楚长庚的名字,却也不算太过出乎意料,讶异转瞬即逝,便沉静下来,对门边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接到命令,点头反身出门。
两队打扮成小厮的提刀自院内鱼贯而入。沈隽从人群中挤到大厅中央,对着楚云汐自信而诡异的一笑,正要开口。卒然,又有两队穿护甲悬长刀的侍卫一涌而入,执刀分开站立,把参加喜宴的客人隔到左右两边,正中央只剩下神情紧张的沈隽、坐地抱头的顾朝珉、和对他怒目而视,垂发低首的楚云汐。
侍卫的尽头,一人撩袍而入,一双阴鸷的眼睛阴恻恻地扫视众人,高声凶厉道:“将此女拿下!”
楚云汐抱着一颗必死之心而来,四下里惊起的变化,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十几把闪着血光的钢刀密布在她的身侧,她也未曾在意。只是此时,这深沉阴重的声音一响,她才蓦然回首,眼眸中燃烧的怒火刹时沉了下去,激涌的热泪慢慢在眼中结冻,面上的愤怒、狰狞化为了寒风,化为了霜雪,因激动的情绪而在脸上泛起的红晕,消褪成了雪色,仿佛来自身上的寒意让脸先结成了冰。
客人中几位年轻识浅的官员忍不住呼出声来:“丞相大人?!”
众人交头接耳之声此起彼伏,一些城府浅薄的年轻人早已砸开了锅,议论之声逐渐扩大。
只有几位老成持重、老谋深算的官员悄然无语,冷眼观察着场内局势的变化。
人们对丞相的突然出现议论纷纷,而一向活泼机敏的沈隽一反常态,没有参与任何一拨人群的讨论,反而扣眼攒眉,眼神慌乱,面色难看至极。
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楚义濂轻松地维持着万年不变的阴森面孔,没有任何要解释或者掩饰的意思,理直气壮地喝道:“左右将其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