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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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映入他眼里的是,一座宁静安详的村堡,那是江西庐陵李家堡,时间是大元顺宗至正二十年。

某夜,李家堡火光烛天,刀光剑影。次日,亲人和族人的尸首,烧焦了横错在焦木和余烬之间。

二十年来,这景象时时出现。他似乎看到父亲,嫡母和异母哥哥在刀下丧身的情形,这自然只是幻影,他那时还没满周岁,犹在襁褓之中。

那天,他同母亲回邻县的外祖家。仇人也会赶过去,又是刀和火,但母子还是漏网了,因为他们已经动身回来,在路上错过。

故乡无法安身,母子流落到异乡。在离苏州三十里的乡下,他们又有一个家:继父,母亲和一个异父异母的姊姊。

村外七里,有一高塔,打他懂事开始,就渴望到那塔顶。七岁那年,第一次同大他三岁的姊姊跟看进香的行列到那里,对盘旋在塔顶的燕子看了许久,许久。

他也进塾启蒙,老是被同窗欺负,回来就吵为什么父亲姓陆他姓李。她姊姊称这个为无理取闹,总在这种时候,哄他出去玩。

八岁那年,母亲流着泪在纺纱时告诉了他;他是有名的庐陵李家的最后一人。

李家的枪法,在元人入主中原以前,在武林中颇有名气。元时,严禁汉人私藏武器,马匹尽行入官,又不许行猎习武,李家才衰落下来。直至元末,天下群雄并起,李家有幸出了他那位英雄哥哥李子襟,十七岁就行道江湖,沉默了百年的李家,至此才又兴隆起来,但没几年,就惨遭灭门之祸。

次日,他就离家了,他甚至连燕子都不羡慕了,要成为鹰,那飞过草地,在地上投下大大影子的鹰。他耍学他英雄哥哥,使李家复兴起来。还记得出门时,唯一知道这事的姊姊,受了他的威胁,不敢去告诉父母,独自躲在门后哭红了眼睛。

李子衿流浪到金陵,在镖局里看马奉茶。闲时磨着和气点的老镖师问江西李家堡的无头公案,以及江湖上谁的功夫最好,直至无可再问,才到江西故里,拜扫父兄之坟,然后动身到衡山去要拜名震武林的忘石居士为师。

投桃报李

首途衡阳,李子衿在途中遇到一个人。这人决定了他以后命运的大半。

山行阻雨,李子衿看到一间破败古庙,屋檐塌了一角,雨水像条小河泻下来。他把门掩上,将地上的残木集在一堆,生了火,从衣包裹掏出几只死鸟剥了皮毛,放在火上烤。

忽然,“砰”地一声,撑在门后的木头倒了下来,门外的风吹进来,一个野人出现在庙门!

李子衿吓了一跳,手中迅速地拿起一根填火的粗木。

那人满脸於思,合着头顶乱发,把国字脸四面八方围住。浓眉大眼,狮子鼻并不比两颊横肉高多少。灰色外衣透湿,像刚自河中爬出来。

火熊熊地烧着,火上的烤肉,对三天没进水米的人,无异是御厨妙品。

野人反手搭好门,一步步逼近。

李子衿伸手收回鸟肉,藏在怀里,两眼直瞪着他。

野人也不抢,只脱下衣服,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湿衣经火一烤,味儿是不好受的,命令地说:

“拿过来!”

“凭什么?”

但野人看出那小孩是怕了,只是没怕到他想像的程度。

野人两眼翻起,全是白珠,头发胡子忽然怒张如刺,无风自动。他立意要吓住这小孩,要小孩甘心情愿献出鸟肉来。否则,凭他的身手,唤声“放下”,真也有逼人听话放下武器的身手,居然还得动手跟小孩抢肉吃,虽然此地再无他人看到,自己想想也不光彩。

“你再不停,我把肉摔出去!”

野人闻声立刻翻出黑珠,露出凶光,可不是那小孩朝着墙壁**,作势要投出去!

杀这小孩虽易如反掌,但野人终于叹了口气:

“拿过来,我有东西跟你换。”

李子衿针锋相对:

“拿出来,看是什么东西!”

野人灵机一动,阴沉地哼声:“武艺。”

这是最后一招,再不灵只好动手。他想到自己要不是为了凤芝草,也不会呆在这武功山,这小孩居然孤身在这荒山中过夜,还会判断自己不屑动手硬抢,并且在两眼翻白时,作了手脚,可见是有点来历。对会武术的小孩,“武艺”两字的魔力比什么都大。

“拿出来了,拿出来了。”野人看见小孩又把肉放在火上,心里兀自嘀咕着:“什么肉?原来是鸟肉,真是衰时遇恶犬,就为了这些烂肉,还得化这么多心机--大概真是饿昏了。”

野人再阴沉地说一次“武艺”,就把肉塞到嘴里去。

李子衿反手掏出几块三、五天前,可以称为馒头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吃着。

野人撇撇嘴唇,又一伸手,得来两块,似乎“武艺”两字比三字“拿过来”要有用多了。

野人食毕,倒头便睡。李子衿拿了他的湿衣,亮在火边烤干。

次晨,野人醒来,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小孩像只小狮瞪眼望着他。

野人穿上干衣,接过小孩递过来的馒头,站起身来,准备动身。

“武艺呢?”小孩问道。

野人边走边狞笑:“鸟肉呢?”

他以为小孩准是回答说:“鸟肉你吃了。”于是他自己再加上一句:“武艺你没学上么?”那时,他必然已走到门边,这事自然也就过去了。

谁知李子衿这样答:“鸟肉我给了你,你武艺没教给我。”

这就是李子衿学到一套至今尚不知名的吐纳功夫的经过。他到现在对那无名无姓的野人仍很感激,认为不是坏人。虽然,那天黄昏,野人要走了,李子衿问:“师父怎么不带我?”野人回答说:“不是师父。”就晃出庙门,没入暮色之中。

忘石怀石

忘石居士结庐在衡山南侧的半山腰。屋子只得一排,中央客厅略向前后凸出,所以外现呈十字形,全是以方石块叠成的:石墙、石壁、石阶、石柱、石室。

客厅左面,有一房间,既是书房,也是卧室,布置豪华富丽,却不失书卷气。人在屋外,谁也看不出在粗石房子中会有这种精舍,正像寻常农夫,怎样也看不出这主人,就是以北派乾坤掌和游星剑,大有打遍天下之势的“中原一鼎”方剑尘。

这日下午,忘石居士方剑尘练功完毕,独自坐在斗室里,忽闻门外吵声颇急,却不像是仇家找上门来,就慢慢踱了出来,原来是家人老王跟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争吵着。

老王身躯伟岸,两眼炯炯有神,满头苍发,这时正怒得发火,看见主人出来,三言两语地低声向他交代,一边斜眼厌恶地瞅着小孩——李子衿。

忘石居士一听是要来拜师学艺的,连连摇头,意思是免谈了。心中想:“我这时节哪有心思再来调理小孩子,一个石儿已够麻烦了,更不用说,这小孩的根基似亦不佳。”

李子衿一见忘石居士风仪,知道来人正是自己千里跋涉所要投拜的名师,就忘了说话,几乎带着瞻仰神灵显圣的心情,注视着他,整个心智为忘石居士的神采所慑。

方剑尘眉目清朗有神,发须犹黑,不类知命之年,可以看出年青时必是俊秀非凡。他弱冠成名,辈分比他年龄应有的还高,平生不朋不党,独来独往,知交不过三、五人。一半是因为他自许太高。择交太苛,一半是因为情场失意,性情未免孤僻。忘石居士直至中年之后,方始娶妻,妻室是个苗女,不幸结发才三载,又撒手西归,遗下一女方开志。她父亲替她找个好师父,就寄居在那里,并不在方剑尘身边。

忘石居士在石阶上背手走了几步,回头再度打量李子衿,简单地说:“我不再收徒了。”

古有程门立雪的韵事,李子衿来得不是时令,衡山无雪,故虽苦苦哀求,号啼痛哭地闹了半天,忘石居士仍不为所动,闭之门外。

直至掌灯时分,方剑尘才对老王说:“这小孩真够缠,暂时收留他吧,帮你做些杂事。”

他本来的意思是要老王收李子衿为徒。老王原是纵横北七省的独行盗,有一次干得太过火,给方剑尘找上了,那时“中原一鼎”正要归隐到衡山来,要个高手替他看门户,就订下约言,输招者要为仆十年。结果北方少个巨盗,衡山多了一个家人——论老王身手,教个徒儿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李子衿——他自己改名为李京,李子衿太文绉绉了。他成了方家的小家人。小家人拜老家人为师的事,终是没有成为事实。忘石居士终日难得一见,根本不注意李京的存在,老王也不喜欢这小孩,因为李子衿并无一点小孩天真烂漫的好处,李子衿更不愿自己开口。他心中早打定主意,或是全不要,要就是要最好的。显然,他以为老王还不够好。

他平日只作些打水、拾柴、生火的杂事,夜里独自缩在厨房一角睡觉。他总是利用夜里,盘坐行功,引气吐纳,渐渐地能够,像野人所说的,可立定于市肆,触之不动。

当第一次他能够,在上山拾柴时,将小石块捏成齑粉,他的眼泪自然夺眶而出,潜落在展开的手心里的石粉上。

有一天,李子衿照例送中饭到屋后五十丈远的山坡去给少爷。少爷叫韦怀石,乃“中原一鼎”,如今自号为忘石居士的方剑尘之唯一传人,住在那里的一间石室。

石室只有三面,背后一面没入山中,成为石洞,故虽是深四丈,宽两丈,在外面看来,仍是四方形的。

李子衿对忘石居士虽不无愤懑之情,但对韦怀石却只衷心地羡慕他的好运道,并且自惭有一百件事不及韦怀石。当李子衿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差点笑出来,师父要忘石,徒儿却要怀石,真像诚心怄气似的,他哪知道这中间有一段血泪的故事呢。

“少爷,饭来了。”

李子衿今天不像往日只把饭菜搁在门外,回头就走,却推门而入,门其实是一片大石板。

“你怎么推得动门?”

大他三岁的韦怀石推书而起,他长得面如冠玉,鼻如悬胆,剑眉凤眼,装束尚称朴素,白色的儒衣。

“这门好重。”李子衿愁眉苦脸地说,其实,这对他易如反掌,自从由山中野人学得那一手之后。

李子衿一见少爷只在攻读,很是失望,想开眼界这回无望了,他本是要看看名师之徒是怎样学艺的,并且打定主意偷学,即或是一鳞半爪也是好的。

韦怀石对这小家人并没什么好感,李京虽长得也不俗,且身材并不比他矮,但身份悬殊,并没有什与话好谈,再说,他七天才出石室一次,同师父回去拜见母亲,途中师徒两人传习轻功。

李子衿鬼头鬼脑地打量这石室,石室无窗,顶上挂着尺许见方的玉板,上镶一式十二颗夜明珠。除了书架、书桌处,最触目的是石床——那床触手冰寒,长年累月睡着,好处多着呢!屋子最深处,有一个树木做成,像是猴窝的木架。

“练暗器,高低前后全插上香火,在一次出手全部打熄。”李子衿心中如是猜着,口中问道:“那架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练暗器。”韦怀石简洁回答,一边注意到小家人贼手贼脚地翻看桌上的吐纳指迷,忙叱道:“不许翻!师父的,再说你也看不懂。”

秋去冬来,一朝大雾,晨光自早雾中透出,雾中的树木,只是微弱的淡影,而谷间的浓雾,不为阳光所照,更浓更密。

他刚自外面回来,忽然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小家人!小家人!”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细手细脚的女孩子,只有八、九岁光景,一身猩红裳裤,梳了两条长辫子,一脸笑,眼睛又黑又大,手还指着他,像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李子衿恼了,叱道:“是又怎样?”心中还骂道:“什么地方来的小猴子?”

“好凶呀!好凶啊!”

小猴子嚷着去了,那走路的样子,怪极了,双手高举过头,像抬着重物,脚步跺得很重,像是极为用力,人却一溜就不见了,走时有铃铛叮当,不绝于耳。

李子衿不知怎的,更怒了,又骂了一句“猴儿戏!”

大厅里,灯烛辉煌,这也是少有的,并还隐约听得见笑声。本来忘石居士一家从没人笑,彼此甚至都很少碰面。李子衿不禁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

才刚到门口,探头一看,就听见一位女客的声音:

“这是你新收的徒儿?”

这****与忘石居士分宾主坐着,白衣白裙,玄色外裳,笑时眉角微有鱼纹,更增风韵。

“我自耻武功不能独步天下,誓不收徒——喔,只收一徒。”忘石居士神态稍为凝重,面仍含笑,看着侍坐在一旁的韦怀石:“石儿很不错的,乾坤掌已有六成威力。游星剑更好,我在他这年龄无此火候。”

石明珠很欣慰地看着儿子,又倏地抬头看忘石居士,意颇嘉许的神色,忽然半闭着眼微微叹息,嘴角却又微露笑意:

“我也尽力教那淘气娃儿。”

忘石居士对这话中的自嘲部分。颇为敏感,忙道:

“你教的自然错不了,可怜这孩子没有妈。”

这时,那“淘气娃儿和可怜的孩子”数完了老王头上剩下几根黑发之后,爬到她师父的怀里去,仍极不安分。李子衿从没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抱,忘石居士却对这幅略近于天伦之乐的图画,不忍卒看,叹气起来。

当天午后,冬日的阳光照在门前的方场上,颇有暖意,正是天下所有的老狗,都不愿错过的曝晒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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